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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長夏天(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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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長夏天(十五)

其實白鳥一直記得黃瀨惠,她很早就認識她,甚至早於認識黃瀨涼太。

出席宴會之前熟背每一個人的身份背景和個人喜好——哪怕那個人可能最終一句話都不會和她說,是白鳥的一種習慣。白鳥記得很清楚,她一共三次翻閱過黃瀨惠的資料,鑒於她只在十歲後的夏天才會作為赤公館的人參加公開宴會,這已經是不小的頻率了。這代表黃瀨惠在那個圈子裏絕不是邊緣人物。

黃瀨涼太嘴裏的黃瀨惠面容可憎,但從黃瀨惠角度看,她卻是一個徹底的受害者。入贅的父親借妻家勢力起家,妻子去世,他拿到妻子的家產後,幾乎立刻自立門戶和續弦,新妻沒幾年就誕下了頗為受寵的長男。於是她這個前妻的女兒,代表著“恥辱”入贅過去的女兒,步入岌岌可危的境地,在家中像個外人不說,或許還要看著親生母親的財產被分給真正的“外人”。

她能掙到今日的光景,一步步走來必然非常艱難,也因此白鳥對她印象深刻。

白鳥從黃瀨的房間離開,在二樓的樓梯口向下望,黃瀨家主、他的第三任夫人、還有惠和涼子兩位姐妹都在,一家子其樂融融——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先發現她出來的是一直緊張的涼子,她看過來後,黃瀨惠也仰起頭,狀似驚訝和陌生的樣子:“是小凜吧?涼子,怎麽不好好招呼朋友呢?”

黃瀨惠也一直記得白鳥。

白鳥一步步走下樓梯,穿一件方領的收腰灰格子裙,盈盈的腰,修長的頸,裙擺下露出的小腿細長白皙。那張漂亮得如同定制玩偶的臉上,五官比記憶裏更加立體,將褪未褪的嬰兒肥帶給她獨屬這個年齡段女孩的鈍感,和寡淡的表情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雖然冷漠,卻不會讓人感到壓迫、只是更想探究的獨特氣質。

真的是她,赤公館的小瑪麗公主。

四年前赤司征臣在香港拍出了當年的最高成交價,購下一套粉鉆首飾。粉鉆上一任主人是十九世紀奧地利的瑪麗公主,雖然她後人不濟,落在世面上的首飾很多,但這套粉鉆成套出現,做工質地都不俗,歷任主人也都是命運順遂坦蕩的顯貴女眷,因此拍出了高價。赤司征臣買下的時候有人猜過赤司家要迎來新的女主人,但沒過多久,這套首飾就出現在了赤司征十郎的小未婚妻身上。很平淡坦然地戴著,像根本不知道脖子上的東西有多貴。

本來沒有人把那個女孩真正放在心上——赤司太太的臨終遺願而已,她年紀這麽小,一個死人的臨終遺願能保她多久,像赤司這樣的家族,和政界聯姻才是正途——粉鉆的價格對赤司家來說不值一提,但放在這女孩身上未免就太重了,白鳥凜從那天起,終於被認真地放到某些人的估量天平上。

當時,黃瀨惠看這女孩長得漂亮,過幾年還不一定出落成什麽模樣,她甚至暗暗想到赤司征臣或許要做亨伯特,她相信有這種想法的不止她一個,只是沒幾個人敢議論那家的事罷了。

而現在,她終於看到她長大的樣子,卻出現在她的家裏,從她弟弟的房門裏走出,但離她家不足三百米的地方,正停著來自赤司家的轎車。

黃瀨惠一邊覺得世事無常可笑,一邊又配合著小孩子們的把戲裝作不認識她,但她沒想到,白鳥下了樓梯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對她說:“惠小姐,好久不見。”

既然白鳥不裝,黃瀨惠也不裝了,一起落座吃午飯的時候,自然地向她詢問赤司家主和少爺的近況。白鳥一副毫無芥蒂的樣子,說他們一切都好。

她提到赤司,順勢將話題引到曾經和赤司的共同同學黃瀨涼太身上,問他是不在家嗎,怎麽不下來吃飯。

黃瀨惠和父親對視一眼,黃瀨先生叫傭人拿了鑰匙去把黃瀨涼太叫下來吃飯。黃瀨涼太很快笑嘻嘻地從樓上走下來,一屁股坐在白鳥旁邊的空位,托著下巴肆無忌憚地看白鳥,讓黃瀨先生臉上又露出怒意。

黃瀨涼太看白鳥和自己的家人虛與委蛇,她格外誇了一道甜品口感好,裝模作樣地想向廚娘要食譜,讓甜品的真正制作者——黃瀨先生的新妻子喜笑顏開。

黃瀨涼太嘗了一口,那麽多甜品,就這個黏成這樣,一吃就知道是外行做的。一時之間都不知道白鳥是在誇人還是在損人。

白鳥用餐後,一邊拿紙巾擦著嘴一邊慢悠悠地問:“誠凜要恢覆訓練了,海常也是吧?”

黃瀨和她一唱一和:“是哦。”

“這樣啊……那個,正好我的車到了,送你回神奈川嗎?”她轉過頭去看黃瀨先生和黃瀨惠,“方便嗎?”

白鳥公寓的方向和神奈川也沒有那麽順路,黃瀨家也不缺一輛送黃瀨回海常的車——更聰明的借口有一大把,可在場的大多數人心裏本來就都清楚白鳥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黃瀨先生的想法是,她既然背靠赤司,在這種小孩子鬧脾氣的小事上賣她個面子也無妨,黃瀨涼太如果能同她和赤司交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揮揮手,讓兒子去收拾東西了。

黃瀨涼太再下來的時候,只右手拿了白鳥來時的手提包。白鳥的視線在他空著的另一只手上停留片刻,什麽也沒說。

外面下了小雨,白鳥和黃瀨涼太出門後,黃瀨惠來送傘。她出來時,門口只有白鳥,她弟弟正冒雨跑向停車場。

白鳥道:“他去找司機要傘了。”

更優解有很多,回家去拿,或者叫打電話叫司機來送傘,都比像他這樣淋著雨跑去要更體面。黃瀨惠意識到,黃瀨涼太是被支走的。

在屋外的白鳥,和在客廳周到從容的白鳥有所不同,她臉上的表情更少了,視線平直無波。

白鳥看向黃瀨惠手裏的傘,道謝,但沒有接。黃瀨惠持傘的手僵在空中。

白鳥:“涼太從來沒有把你當做敵人。”

她這樣的直白讓在商場習慣了迂回婉轉的黃瀨惠楞住,欲言又止。

白鳥:“我知道,你沒得選。所以他也沒有怪過你。”

遠處,黃瀨涼太已經撐著傘折返,白鳥向黃瀨惠點點頭,邁出屋檐,淋著雨走向他。

黃瀨沒有立刻返回海常,而是跟著白鳥回了家,司機也徑直回了赤公館。

一回家白鳥就脫下微微打濕的裙子,換上寬松的居家服。黃瀨拿毛巾擦頭發的時候看著換好衣服的白鳥從房間裏走出來,道:“真的很不喜歡穿裙子呢。”

除了拍攝需求,他還沒怎麽見過白鳥穿裙子。今天她會穿也是因為沒有別的選擇,她去黃瀨家沒帶換洗衣物,剛脫下的這條灰色格子裙是從黃瀨衣櫃裏拿的。

像黃瀨這樣的人氣模特,合作方通常會定期寄些新款衣服給他。黃瀨和白鳥交往後,偶爾若遇到適合白鳥、又尚未在市面發售的款式,會向品牌方提出將男裝換成女裝,要大碼、還要收腰。幾次之後圈裏就都知道黃瀨涼太有了位身材高瘦的固定女友,為了投他所好,送他女裝也成了慣例。這些衣服並不都能送到白鳥這裏,黃瀨會先篩選一遍,她不喜歡裙子,留在黃瀨那裏的也多是些裙裝。

白鳥邊倒水邊解釋:“不方便。”

黃瀨盯著她的背影,忽然道:“但是那天穿了。”

她曾經主動穿過條運動系的短裙,在以青峰女朋友的身份第一次去見桐皇的隊友時。青峰以為她是為了方便接近桐皇拿到數據,以為她為了打敗赤司要重蹈覆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為此大發了脾氣。

“雖然不喜歡也特意穿了裙子,為了讓他感到有面子,結果完全沒被領情。”黃瀨說,“後來和他解釋過嗎?”

白鳥把水杯遞給他:“那麽久的事了。”

所以就是沒解釋過了。

為什麽不解釋呢?黃瀨還想問,但白鳥已經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日常的學習了。他像有多動癥似的一會兒靠在她肩上看她屏幕上的英文文獻,一會兒玩起了PSP,玩膩了就把游戲機隨手一扔,開始看起角落裏的魚缸。

很專業的浴缸,空閑池、水草、恒溫、過濾系統、註氧系統、動物飼料,養的是從煙花大會上拿回來的金魚。

黃瀨把魚交給她的時候,白鳥很為難,說怕養不活。

但是,撈金魚攤位上的金魚存活與否,似乎並不值得成為一個議題。被人工選育的品種存在的意義就是漂亮的外觀和尚可的繁殖能力。大多數的普通金魚,只要在煙花大會的那晚從撈金魚小攤到停留在塑料袋裏片刻就已經完成使命,第二天一早就該在低氧的自來水裏翻起肚皮。

黃瀨的視線不知不覺從魚缸移到了白鳥身上,白鳥被他盯著,正在閱讀的段落已經重覆讀了三遍依然不知所雲。

白鳥最終放棄了,擡頭看向黃瀨:“打算什麽時候回家?”

黃瀨看了眼表:“是哦,差不多也該……”他頓住,“回家?小白鳥怎麽知道?”

白鳥:“你沒拿行李。”

黃瀨:“我在宿舍也有很多生活物品哦。”

白鳥望著他,目光裏是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柔和:“如果就這麽離開了,就不是你了。”

黃瀨趴在桌子上,低聲笑了起來。

他走的時候白鳥跟他一起下樓。雨還沒停,白鳥給了他把傘,黃瀨用手指玩起了傘平衡。

他東倒西歪努力找平衡,把傘維持在指尖上,用很隨意的語氣道:“大姐想要的東西我一點也不想要,她想要就都給她好了,我不在意。”

白鳥道:“我知道。”

傘穩住了,黃瀨恢覆了氣定神閑,笑嘻嘻道:“反正怎麽樣都活的下去,如果將來實在窮困潦倒,就拜托小白鳥包養我好了。”

他隨口戲言,也沒指望白鳥給什麽回應,誰料白鳥真的應了,還是她慣常的平靜語氣,說:“可以。”

黃瀨嚇了一跳,傘掉了下來,啪落了地。他顧不上撿傘,歪著頭去看白鳥,但就是表情太過平常,看不出她是認真還是玩笑。

白鳥低頭翻手機,調出個頁面給他看,竟然是銀行卡餘額。

白鳥:“還可以吧?”

黃瀨猛點頭:“很可以了!”他雖然自己有工作,家裏也每月定期給不小的零花,但花錢大手大腳,向來攢不下錢,從沒經手過這樣大一筆可支配金額。

白鳥解釋:“我沒什麽花銷,慢慢攢的。”

她蹲下,把傘拿起來,遞給黃瀨,緩緩道:“涼太,你有很多退路,有些事情不是必須要做的,如果你不喜歡,可以不做。”

黃瀨沒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小白鳥這樣說,是願意做我的退路嗎?”

白鳥平靜卻鄭重:“願意。”

黃瀨以為自己是會想要笑的,但白鳥的話一出,他卻詫異地發現,他竟然有點想哭。

鼻子發酸了,眼睛也要發紅了吧,他趕緊撇過頭,不讓她看到自己的異狀。他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從聲線裏暴露情緒,於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涼太?”

“……沒事。”

“你……”她作勢要走過去看他的表情。

“——的確是不喜歡的事,”黃瀨慌忙調整好自己,裝作若無其事,“但我更討厭輸,最討厭還沒開始就認輸。”

黃瀨深吸了口氣,接過傘,很快撐開,走到雨裏:“那,我走了。會直接從家裏回海常,暑假剩下的時間就都在神奈川了,小白鳥記得要想我。”

說完就逃跑一樣快步離開了。

白鳥望著他背影,目送到再也看不到他一絲身影。

她知道他要去做什麽,他要去低頭,去彎腰,去做戲,去迎合他的父親,去做他曾經不屑一顧的事。

她不知道緣何他做出了這個決定,但是從昨天晚上絕食的少年,到現在這個毅然遠去的背影——她忽然,在黃瀨的沈默和嬉笑裏感受到了陣痛。

那是一個少年一夜之間的拔節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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